萬瑪才旦的氣球:西藏的靈魂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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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旅遊的第二天,司機帶我們翻閱山頂海拔近5000米的色季拉山脈。商務車碾著318國道盤山,車輪下的小石子像冰雹般敲打著車底盤,發動機的聲音時斷時續,車窗外是觸手可及的懸崖與死亡。迎面而來的藏民在大貨車和旅遊車的縫隙中每走一步嗑下一個長頭,他們需要這麼拜到拉薩的大昭寺,耗時一年;徒步者和騎自行車的人在飄雪中臉漲得通紅,貼著裸露的山崖挪移。因為天氣和西藏公路的不斷建設,車流堆積在山路迴轉處,雪和霧安靜地瀰漫著,在模稜兩可的景象中,司機以最尋常不過的口吻輕嘆道,僅僅在修這條公路時不當心掉下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工人了。

所有的旅遊宣傳都會說去西藏是淨化靈魂的,將內陸城市與藏民區極化為兩個對立面:喧囂的、造成壓迫的資本主義建設和純樸的、未開發的潔凈。就像導演萬瑪才旦的最新(最後一部)電影“氣球”的中文海報上寫著:信仰與現實如何抉擇?

西藏林芝,摄于2023年5月

但是電影從頭至尾都沒有在逼著觀眾回答“現實與信仰哪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相反,通過拍攝安靜的夢和含糊不清的現實遐想,導演還原了一個模稜兩可的、霧濛濛的西藏:在因為空氣稀薄而聲音被稀釋了的、看似安靜的環境中,無數暗湧的張力相互交織。整部電影的藏語語言與大兒子小學門口簡體字赫然寫著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形成鮮明碰撞,村民們雖然對夫妻生活緘口不言,卻因達傑與卓嘎的兩個小兒子拿著避孕套當氣球玩和呵斥夫妻倆沒有羞恥心,達傑因為老婆猶疑是否要生下孩子的事情而出手打人,第二天又道歉請求,在牧場上威武力大的他在交易市場上受人欺壓,連“避孕套”三個字都不敢完整說出的卓嘎卻出於自由意志選擇了墮胎,姐姐卓嘎剝奪妹妹卓瑪對俗世的留戀、替她焚燒了前夫的書作,而妹妹卻也相應地在姐姐墮胎解放自己的路上選擇了站到她的對立面。

導演很擅長拍夢,很擅長拍有神性的夢,來構築宗教與現實的模糊感。在自己的父親去世後,達傑作了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夢,西藏的日出映在湖面上,一晃神,自己已經坐到了送父親的屍體下葬的路上,詭異的音樂在背景輕輕唱著,微暗的光線讓人分不清是前一晚的月色還是新一天的陽光在照明,或許兩者都有吧,大兒子與達傑之間是完全的沈默,那一刻,感覺父子二人,連同達傑的父親,都與天無比接近。
因為大兒子身上有一顆與奶奶位置相同的痣,爺爺說大兒子是奶奶的轉世,兩個弟弟撫摸哥哥身上的痣,不知不覺間痣變成一片黑指,或一粒鈕扣,或是一隻扁平的氣球,從哥哥身上掉落了下來。是否這轉世的說法都是一場幻夢呢?

電影中最大的衝突來自於卓嘎的生育。爺爺死後,上師說爺爺的轉世會來到自己的家裡,結果不久後,卓嘎就懷上了孩子,而這也僅僅是由那一次孩子把避孕套偷走了的xing生活而發生的,這是生理的科學運作,卻好像也與藏人所信仰的力量有密切的關係。卓嘎因為家庭想要選擇墮胎,而家裡其他人則堅決反對,想要保住“爺爺的轉世”,包括此前留戀往昔戀情被姐姐批評的妹妹卓瑪。衝突最激烈處,達傑打了卓嘎,我已經做好準備看卓嘎一個人走向湖邊選擇放棄生命和家庭,因為那場戲的低壓讓我覺得這樣結局再合適不過,但是這場衝突實則並沒有任何答案。影片結尾,卓嘎隨著卓瑪前往了寺廟,她說過“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放下一切”,大兒子問她還會否回來,她沒有回答,但是僅僅擁抱了兒子。最後的最後,達傑終於給兩個小兒子帶回了他們心心念念的氣球,這兩隻氣球又大、又紅,但是不同於孩子們用避孕套吹起來的白色氣球,紅氣球很容易破,剛交到孩子們手上的五分鐘裡就破了一隻,另一隻則隨風一溜煙飛向了天,所以卓嘎體內的孩子究竟是像第一隻氣球那樣破碎了,還是最終由天上回到了世間?觀眾們從沒有能看到海報上頂著大肚子的卓嘎,也許看完電影後回過頭來才會發現,海報上的卓嘎並沒有頂著肚子,只是那顆紅色的大氣球恰好來到了她的面前。孩子的命運、家庭的命運、女性的命運,無人知曉。

女性在丈夫、自己和內陸統一計劃生育的三道父權制枷鎖下成為了像氣球一樣漂泊易變的樣子,她們的生活裡沒有選擇現實或宗教的權利,電影宣傳話術中的“選擇”只是一個無宗教國家的人們對信仰的傲慢理解。其實,藏人的生活語境中也並不存在這樣的劃分,他們生活在距離天更近的地方,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存在著一種寂靜和模稜兩可,他們的現實就是信仰。
這部電影被审核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出現在大陸的銀幕上,不過並沒有在大陸激起怎樣的反響,雖然大陸的網絡上一直有著“此生必去一次西藏”這樣的宣傳,這除了導演慢節奏的拍攝風格、將觀眾整體放入高原缺氧之感的境地中之外,更多地可能還是一種對藏地的“失望”,原來,藏地也是痛苦的,也是世俗的,人們需要愛,人們也被枷鎖壓住了身體。
原來一切都一樣,人們從未有過什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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